刘家洼大多数时候很冷清，只有来人的时候很热闹，来人以媒体记者、实习学生、考古学者居多。全国十大考古发现的名头让这里一下子声名鹊起，慕名而来的人一眼望去，就是关中村庄平淡无奇的模样。
电子围栏将考古队员已经清理过或者还没开始清理的土方围了起来。待了一两天，除了土还是土，多少跟*吹灯、摸金校尉这类想象差距有点大。接待我们的孙队长听到抱怨，哈哈大笑，不以为然。
省考古研究院在原来的小学旧址上稍微改了一下成了渭南考古基地，对于省上来的专家学者，当地人格外热情照顾。前些年撤乡并镇，刘家洼乡变成刘家洼村，现在属于澄城王庄镇，所以这里比一般的农村还要繁华一些，跟前就有良周村社区博物馆，边上是几年前新修的良周秦汉遗址文化公园。这些年接连出现的考古发现让村貌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
宽敞的村道上人很少，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了。只有澄城文保机构的工作人员尽职地守在这里，认真地推介当地的人文历史和遗址保护工作，介绍完良周社区博物馆，再把黑色的木门合上。
孙队长之前待的地方在陕北，神木的辛庄遗址，被领导一个电话呼到这边。“本来说两三月弄完就走了，结果来了就走不了了，被忽悠了。”语气很开心。
考古，说白了还是人的故事。
▲刘家洼墓地地貌。
公元前年，距今年，芮国发生了一场*变。芮国国君芮伯万被母亲芮姜驱逐，住到了魏城。
在当时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春秋时代，这种事并不算少见。比如郑伯克段于鄢选段中，郑庄公的亲妈武姜就想打开城门，联合他亲弟弟共叔段造反。还有下套逼得晋国太子申生自杀的后妈骊姬，在老公的肉里偷偷下*，假装被太子调戏各种连环杀……可以算得上当代宫斗剧的祖师爷。
刘家洼的故事也是围绕着芮伯万展开的。
夫人芮姜
村民们首先发现了掩埋在地下的古老都城，据说是在年冬日的一个晚上，拉着细狗撵兔的村民发现了正在盗墓的团伙。孙队长和同事在抢救性发掘的过程中，一开始并没有将这里的古墓与芮国联系在一起，起先预判的可能是与芮国同时期的梁国所在地。
最大的原因是早在年，距离刘家洼60公里外的韩城市梁带村，就曾发现过芮桓公及夫人芮姜的墓葬。
梁带村遗址是年以来发现的唯一没有被盗掘的两周时期的高等级墓葬群，出土了丰富的金器、玉器及青铜、铁器，历史价值极高，为此就地盖了一座梁带村芮国遗址博物馆便于保护。
如今，芮姜母子的恩怨情仇和芮、秦两国的争斗被改编成音乐舞台剧《芮姜传奇》，已经成为当地打造出来的一项重要旅游文化剧目，剧中，芮伯万被塑造成为了一位忍辱负重的王子，人物饱满，充满戏剧冲突。
但芮伯万很大可能并不在梁带村。
年前，芮国发生*变，引起了秦国的注意，未来的霸主此时还深藏功与名。芮伯万被逐的第二年（公元前年），在位的秦宪公派兵去攻打芮国，想趁虚而入，却被打败了。
《左传》给出的评价的“小之也”，太小瞧人家了，把持国*的芮姜并不好惹。吃了败仗的秦国把目光投向了被放逐在外的芮伯万身上。
这一年冬天，也就是秦国*队在芮姜那里吃了败仗的那一年，“王师、秦师围魏，执芮伯以归”。周桓王和秦的*队跑到魏地把芮伯万捉了回来，要为芮伯万主持公道。
翻开履历，从周武王到厉王几乎整个西周时代，历任芮伯先后当过托孤大臣、受王命征伐过戎人，当面劝谏过君王……是天子的重要卿士或辅臣，分封在关中王畿之地的姬姓近亲。
当初秦人护送周平王迁都洛阳有功，被封诸侯，和周王室关系一直不错，以王师之名扶持芮伯万最名正言顺了。
那么，被秦人掳走的芮伯万去哪了呢？
芮伯万去哪儿了
刘家洼墓葬群无论从规格还是出土文物上，它的丰富程度和价值都与梁带村不相上下。两座中字型大墓，比梁带村发现的唯一一座中字型大墓，面积上还要大。中字型大墓有两个墓道，在西周是诸侯一级才能享用的规制，仅次于天子的四个墓道的亚字型大墓。
▲刘家洼墓地范围示意图。
除此之外，“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的西周礼制，刘家洼的其中一座中字型大墓陪葬了七鼎六簋等青铜器，也佐证了墓主人是仅次于天子的诸侯身份。
▲芮公铜鼎。
有点遗憾的是墓葬群遭到了严重盗扰，仅公安后来追回的一部分文物就有4、多件，这对确认墓主人身份造成了难度，但出土文物及墓圹规制与梁带村芮国墓葬群极高的相似度，以及相继出土的带有“芮”字铭文的青铜器，还是确认了其中一位墓主人芮定公的身份。
在刘家洼墓葬群附近，还找到了完整的芮国宫城遗址，确定了这里是芮国的另一个都城无疑。“都城的频繁更替，符合当时的群雄争霸的战乱背景。”沿着土路一路走过来，地面隔几步就是洛阳铲留下的直径十公分左右的圆孔，为了找到城址的边界，考古队员们在方圆四周探了个遍，这是个不小的收获。
那么，芮定公是不是芮伯万呢？
▲大墓M2椁室。
根据《竹书纪年》中记载，周桓王十三年，“戎人逆芮伯万于郊外”。大致意思是说，秦国人在冬天俘虏了芮伯万以后，戎人第二年（公元前年）在秦国的郊区迎接芮伯万。这些戎人大概率是已经被秦国收服的戎人。
《左传》是鲁国人编写的历史，对芮这样的别国记述的很简单。当史书上再次出现芮伯的身影，是在三年后（公元前年）的秋天，《左传》中记载，“秋，虢仲、芮伯、梁伯、荀侯，贾伯伐曲沃”。
这段历史在《史记》也有记载，“晋小子之四年，曲沃武公诱召晋小子杀之，周桓王使虢仲伐曲沃武公”。
这期间，*河东岸（河东）的晋国（今山西境内）发生了弑君事件，周桓王派虢仲等人携多国*队讨伐曲沃武公这个人。从记载上来看，芮伯也参与了这场讨伐叛逆的战争。但这里的芮伯是被秦国捉走的芮伯万，还是他的母亲芮姜在国内立的新君呢？史书上没有明确的记载。
嫡庶之争
这是一场怎样的战争呢？准确地说应该是发生在晋国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嫡庶之争。
当时不仅周王室分封的宗室血脉关系随时间推移日渐淡薄，诸侯各自集聚实力不断坐大，在各个诸侯国内部，宗亲之间也纷争不断，土地够不够分，分多分少这些问题都可能引发一场内乱。学界把这段历史归总为从血缘*治向地缘*治的转变时期。
曲沃是地名，当时晋国的都城在翼城。曲沃武公就是在晋国迅速壮大，并威胁到翼都嫡系宗主的一支近宗，一直谋划以曲沃代翼统一晋国。晋小子君已经是在这场内乱中被杀的第四个君主。
这也不是周桓王第一次出手教训曲沃，晋小子君的前任晋哀侯，就是天子派亲信虢公忌父带领联合部队打退曲沃人扶持起来的。哀侯被杀后，翼都又立了晋小子侯，结果晋小子侯这次又被诱杀，周桓王很恼火，再次派遣包括芮在内的多国联*去讨伐曲沃。
加上之前（公元前年）发生在周桓王身上一件特别窝火的事情。为了惩罚对周王室不敬的郑国，周桓王集结王室与蔡、卫、陈三国的*队发起著名的“繻（ru二声）葛之战”，结果被打败了，周桓王自己在撤退时还被射中了肩膀，威信扫地。
所以这场以王师之名发起的正统讨伐叛逆之战，不仅是晋国嫡系大宗与旁系小宗之争，也是勉力维护江河日下的周王室礼乐统治之战，后来，受到多国部队联合讨伐的曲沃武公确实因此蛰伏了好长时间。
这场战争后的第二年（公元前年），“秦人纳芮伯万于芮”，秦国人送芮伯万回到芮国，此时距离芮伯万被母亲芮姜放逐已经八年。
所以，《左传》中记载的参加这场战争的芮伯，很大程度上就是曾经受到周桓王和秦支持的嫡系派芮伯万，而刘家洼发现的芮定公墓主人极有可能就是芮伯万。
年后
经过分析比对，梁带村芮国墓葬群与刘家洼墓葬群，在时间顺序上是一前一后相连的芮国都城所在地，于是考古研究人员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迁徙路线。
当年芮姜将芮伯万赶出韩城梁带村的都城，芮伯万投奔到魏城，秦宪公以王师之名派兵将芮伯万接到秦国为质子，随后扶持芮伯万在澄城刘家洼所在地另建新都，直至被灭国。
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在芮定公夫人墓里，考古研究人员找到了与秦人有关的葬式特征，推测这位芮夫人极有可能是一位嬴姓夫人。
在另一座国君墓中还出土了两件木俑的漆壳，因时间久远漆壳内部的木材已经腐朽，考古研究人员用石膏还原了这两件木俑，这显然是与夫人墓中的以活人殉葬的风俗完全不同，这种活人殉葬方式在秦国早期十分盛行。
当时诸侯间秉承周礼“同姓不婚”，异性诸侯间通婚频繁，也就是说，获得秦国*治投资的芮伯娶了嬴姓女子的可能性很高。
刘家洼的芮公墓中还出土了一件金头权杖，长约1.4米，这在此前的所有考古发现中从未有过，时隔年仍然光彩夺目。这件金头权杖带有浓厚的北方草原文化气息，“是不是让人想到丐帮的打狗棒”。
▲权杖和金饰。（右下角）
孙队长推测，这与史载的芮伯万曾经获得过戎人的支持可能有关。春秋时期关中东部这一带，活跃着白狄、骊戎、河津戎、大荔戎、彭戏戎在内的许多戎人。秦国就是在沿渭河一路清扫戎人的过程中，逐渐壮大起来的。
而在刘家洼墓葬群里出土的金手镯、金耳环、金虎等等，其中不乏明显的异域元素。
至于得到秦国和戎人支持的芮伯万之后的路？《史记·秦本纪》中曾经有过暗示：
“秦德公元年（前年），芮伯、梁伯来朝。”
“秦成公元年（前年），芮伯、梁伯来朝。”
在史官笔下，芮伯和同属于河西之地的梁伯，已然悄然成为秦国的附庸，每逢新君继位出席登基大典，寥寥数笔，直至国灭。
金戈铁马，与我无关
如今，刘家洼芮国墓的所在地四周是一片地势偏高的农田，脚下的鲁家河是洛河支流常宁河的分支，翻过远处的*龙山就是陕北高原。这里处于澄城县县北的位置，关中与陕北高原接壤处，因此地势不如县南平缓，当地居民大多说一口正宗的关中话，住陕北特色的窑洞。
“现在还不知道当时芮伯万和他的臣民住的是不是窑洞，还得接着发掘。我们找到了当年的一些窖穴遗址，在*土地上掏一个洞，储藏东西，废弃的窖穴填上垃圾，这种居民生活习惯到现在这一带人还有在沿用的。”
考古队员小心翼翼地在土方里一铲一铲地挖，标上数字编号的瓦片装在袋子里，堆在基地的墙根下。“这些能让我们找到当年那些人的生产生活方式。”孙队长说。村民们见到这种瓦片怕是要埋怨地不好，这些不值钱的瓦片却是考古人的宝贝。
▲刘家洼墓地发掘现场。
地貌的变化往往以万年计，时隔年，从塬上一眼望过去，风景和当年一样。
生活在当地的村民很少去关心，这里历来是兵家必争的河西之地。
诸侯争霸的春秋时期，能让未来霸主秦国不遗余力地支持，芮国的多舛命运，与它的地理位置有着极大的关联。
从陇西崛起的边陲小国秦，一直帮周王室抵挡戎人守着西大门，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被犬戎杀死后，周平王抛下经营数百年的关中王畿之地迁都洛阳，护送平王有功的秦从此位列诸侯，平王还答应将被戎人占据的岐山以西的故土封给秦人，“打得过戎人就给你”。
在长期与戎人的斗争中磨砺了性情的秦人，不仅扫清了西岐的戎人，还沿着渭河，一路向西，许下“子孙饮马于河”的宏愿，慢慢成长为关中平原割据一方的霸主。
而在*河东岸，曲沃武公被周王室狠狠打压了以后，选择埋头苦干，收服和巩固晋国内部的疆域，还派兵将*河以西的不少土地纳入版图，祖孙三代花了67年时间，最终在曲沃武公76岁时一统晋国。
随着河西与河东秦晋两个霸主的崛起，夹在当中的小国已经没有多少生存空间。
被强大的晋国一直压制在洛河以西的秦国为了实现一统关中的夙愿，和晋国开展了对河西之地的争夺。河西之地相当于关中的东大门，晋国的势力盘踞在河西，对关中平原的秦是个大威胁，而控制了包括崤函在内的河西之地，退可以据守关中，进可以威慑群雄，入主中原。
公元前年，秦穆公从龙门渡口（今韩城龙门）跨过*河，发动韩原大战，最终俘虏了晋惠公，“归晋君夷吾，夷吾献其河西之地”，交换了河西之地，秦在之后占据河西之地两百年，但这场河西之争远没有结束。
只是这一切，都和河西的小国芮没有多大关系了。公元前年，在秦拿下河西之地后的5年之后，秦灭梁芮。按照历史发展规律，亡国后的芮国人多半会以国为姓，继续以秦人的身份生活下去。
刘家洼芮国墓长眠了两位国君，一位国君夫人，孙队长说，也许亡国以后，国君夫人尚在，只是最终淹没在历史里，不为人知。
一个有意思的小细节是，两代芮国国君的墓里均陪葬了编钟、编磬各两套，这样体量的陪葬乐器很少见，除了证明主人的身份等级以外，似乎还在暗示，芮伯万是一位十分懂得欣赏音乐的国君。
有北京来的音乐考古学家试着弹奏了一下，时隔千年，音质依然清脆悦耳。
作者：图图
贞观作者
版式设计：霹雳
请
